当下李翠屏耍完燕虎拳之后,观众拍掌叫好,掌声雷动。拱北楼前,本为城内之繁盛地点,而且地近总督衙门,行人众多,闻得有三个外省父子,在此表演绝技,均到围观,瞬息间传遍整个城内矣。
年瑞卿表演完技击之后,收拾好地上器械,觅地投宿。恰巧总督官舍之对门,相隔约半条街左右,有一客寓曰惠爱客栈,是属于中下级一流。年瑞卿之所以如是造作者,盖知城中清兵,缉捕少林派中人素严,是故先在繁盛地点卖技半日,使城中人均知其为江湖卖技之人,而不疑及其为少林派之人也。再在惠爱客栈居一日,则其近于总督官舍,易于侦察武当派人士之行踪也。
年瑞卿与方世玉二人,因报父母仇恨之故,漆成为癞疾之人,冒万险以入于五羊城内,与武当派作一生死决战,其用心可谓良苦矣。
年瑞卿等三人,居于惠爱客栈之内,果可以避过人之耳目。不过其面目红肿,颇为店中人所讨厌,寝假乃下逐客之令。年瑞卿乃迁于光孝寺之门外。
光孝寺外,固有一大石墩可资藏身也。其时,西禅、海幢两寺为清兵所窃据,光孝寺亦为武当派人所接收,另派僧人看守主持。年瑞卿父女三人,夜则宿于光孝寺外,日则踯躅于惠爱街双门底一带。路人辄指而相谓曰:此麻疯父子,江湖卖技者也。绝未疑及其竟为少林派中之大英雄焉。
两日之后,时近黄昏,太阳作黄金之色,斜照于惠爱街上。年瑞卿与方世玉、李翠屏三人,正在晚膳已毕,偃卧于光孝寺外,突觉有两个高大僧人,远远而来。
此两僧人身躯雄伟,头若巴斗,牛山濯濯,作青黑色。其一腰间悬一钢钹,直径可五六寸,其边缘锋利如刀。年瑞卿细视之,此僧竟为黄鹤楼上所遇之西藏喇嘛僧也。其一亦为喇嘛僧人,腰间佩一刀,长二尺许,刀鞘之上,嵌有七星,光芒闪闪。年瑞卿潜就而谛视之,宝刀也。二喇嘛僧仍未觉,宽袍博带,扬长而入于总督官舍之内。
年瑞卿视二僧既去,退回光孝寺之门外,喟然长叹,默默不语。
方世玉潜问之曰:“年师兄何为而叹?”
年瑞卿曰:“此非方师弟所知也。”
方世玉曰:“世玉自随师兄作战以来,大小数十战,从未见遇师兄长叹一声,亦未见过师兄说过一难事,今日为何一改常态?”
年瑞卿曰:“为兄之个性,素来倔强,心中有苦,自己抵受,从未吐露半点。且以大英雄之本色,其头可断,其志不屈。故我加入少林之门,誓以身贡献于少林门下,扫荡狐群狗党,复年大将军血海之恨,此我生平所抱之志愿也。不过今日,唉!一言难尽矣。”
方世玉曰:“年师兄说话甚少吞吞吐吐,今日何一反常态也?”
年瑞卿曰:“否!此亦定数难逃也。今日所遇之两喇嘛僧,近自京师来此。此两僧人,大有来历,皇宫内之御前侍卫也。昔者,雍正帝驱逐血滴子,曾藉此辈喇嘛僧之力。今者,一定乾隆帝派此辈僧人南下,扶助武当小子,与我等对敌也。”
方世玉愤然曰:“年师兄何前勇而今怯?喇嘛僧既然来此,何不先殺他一个下马威,以挫彼等之声势?”
年瑞卿曰:“方今布置未周,不能打草而惊蛇。再过一两日,调查得白眉妖道曾否东来,再定进攻之计,方为上策。方师弟、李师妹,壮尔意志以雪家国之恨也。”
方世玉、李翠屏二人轰然而应曰:“愿听年师兄之言。”
是夕,鱼鼓三跃,万籁无声。惠爱街上,光孝寺前,星月微光,照耀屋角墙头。虫鼠声声,窃鸣街头巷尾。年瑞卿拥衾而卧,仰视寺前檐牙之上,白云悠悠而过,百感交集,辗转不能成眠。
回视方世玉、李翠屏一对小儿女,方呼呼熟睡。盖方世玉虽恨白眉道人之惨殺其兄母,种下血海深仇,有不共戴天之恨,但终究年轻识浅,阅历有限,尚未知江湖上奇能异技之士,何只恒河沙数,前途危险,劫难重重。李翠屏更乳毛未脱,只凭追随至善禅师,学得一身轻功绝技,娇戆可爱,世途未经,更不知喇嘛僧为何物,少林派之前途劫运,更属茫无所悉。
今晚在此午夜梦回,周遭凄寂之中,目对此一对梦入黑甜之小儿女,不禁微微而叹,俯首轻轻而吻李翠屏之秀发。既已,心中自念,行年四十岁,浪荡江湖,尚未有室。他日功成身退,余将遁迹泉林,闭门修养,李翠屏其将为余之爱女,为之配一佳婿,其亦足娱我江南大侠年瑞卿之桑榆晚景矣乎?然而此一念也,简直幻想。武当派中,强敌正多,前途茫茫,尚未知归宿奚若。匈奴未灭,何以竟思退休也!
年瑞卿想至此,静静抽身而起,潜取身畔之宝剑,左手按剑鞘,右手执剑柄,砉然而拔剑出鞘外。黑夜当中,宝剑光芒四射,烨然如炬,毫发皆见。年瑞卿抚剑微叹,回顾方世玉、李翠屏尚熟睡未醒也,乃一跃而跳离光孝寺之门前,直望惠爱街奔来。
街上行人绝迹,沉寂如死。年瑞卿转弯抹角,一路向总督官舍行来。至官舍之后,一派围墙,高及二丈,叠蚝壳以为垣,古树枝桠,斜出墙上。年瑞卿旧地重来,总督官舍之内,固为其所熟习也,因施展轻功技术,身轻若燕,跳上墙头,潜入官舍花园之内。只见东苑西楼,黑漆一片。樵楼更鼓,正报四响,舍中人亦已熟睡多时矣。
年瑞卿一路攀花匿柳,蛇行而进。至花园之中,一阁巍然而立,年瑞卿蹑足绕过其前。阁之前,悬一匾。年瑞卿举头细望,黑暗中隐约见匾额上有“白虎节堂”四字。年瑞卿自念,此乃武当派中人,在此商议机密之处。阁门紧闭,莫窥其内,转而至其侧,就百叶窗而潜窥其内。
阁内沉沉,并无人影。年瑞卿颇为失望,退后十步,仰首而视阁之上层,画栏之里,百叶窗启而未闭也,心中暗喜。回望园中,仍无人觉,乃轻轻耸身而上,窜在楼栏之上,闪身匿于窗侧,则楼内仍是漆黑一片也。
年瑞卿取小瓦,轻轻投入楼内,侧耳而听,并无声响,遂万分小心,步步为营,按剑直入楼内。
楼之东偏,有一罗帐低垂,鼾声微作。年瑞卿艺高胆大,蹑足而前,直至榻前约六七步,屏息以俟其动静,则榻中人仍是熟睡未醒也。
年瑞卿视榻前,置有缎面抱履一对,制作颇为华贵而精巧,默念此鞋非出家僧人所有,亦非老人所喜御。以此推测,则榻中卧者,非喇嘛僧人与冯道德矣。而且自己窜至床前,犹复熟睡如死,毫无所觉,则此人之技击,亦低劣而无疑。楼中除此榻之外,则别无他人也,盖冯道德、喇嘛僧、高进忠等,分睡于东苑西楼,不在此阁中者也。乃复毫不顾忌,直进床前,挥剑把罗帐一挑。
榻中人蓦然惊醒,飞起右脚,向年瑞卿当胸打来。年瑞卿左手一拨,将其脚拨向床边,右手利剑向帐中一指,指向咽喉。剑光四照,帐中人为之慑伏,略一犹豫。年瑞卿早已用最迅速之动作,左手力握其颈,插剑于腰间之绉纱带内,轻舒猿臂,如捉孩提,将帐中人成个挟于胁下,虽经挣扎,无奈技击低微,未及年瑞卿两臂如铁也。想叫喊而喉部被握,动弹不得,只得任由摆布。
年瑞卿挟其人,窜出阁外,跃下园中,跳过蚝壳围墙,直向光孝寺奔来。其快如飞,转瞬已至光孝寺前,将其人猛力掷于寺前旷地上。隆一声,竟把方世玉惊醒,忽见两人在寺前,睁目视之,其一为年瑞卿,其一卧于地上,为年瑞卿之右脚踏在胸膛,挣扎不已,其人似甚面善。
方世玉跃起至前,问曰:“年师兄,夜深如许,在何处捉得此猪仔回来?”
年瑞卿笑曰:“此乃总督官舍之内,武当派之爪牙也。此人甚面善,曾有一处相见,方师弟亦认得此人否?”
方世玉俯首而视其面,其人突伸拳以击方世玉之鼻,但是,其力不及年瑞卿,为其足所踏,其拳乃相差半寸,方能及于方世玉。
方世玉笑曰:“你之性命,在我等掌握之中,一举手即已置你于死地,尚敢作恶耶?”再谛视之,此人两眼如环,大头尖咀。方世玉突然忆起曰:“哈!此乃武当山上,冯道德三流门徒王大眼也。”
年瑞卿视之,果然曾在武当山上,有一面之缘者。
方世玉曰:“年师兄,今晚捉得王大眼回来,将作何处置?我方世玉不殺人久矣,今晚正可试试我之拳头利害否。”
方世玉言已,正想举起拳头迎头打落,年瑞卿突止之曰:“咪住。此等人技击低劣,殺之易如劏鸡,徒污拳头而已。我有用。”方世玉乃止拳不发。
年瑞卿乃谓王大眼曰:“大眼仔,你想生抑想死?快快道来。”